你可知道“桑志华”?-新华每日电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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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

07/04

13:38
来源:
新华每日电讯10版 新华走笔

你可知道“桑志华”?

2025-07-04 13:38:55 来源:新华每日电讯10版 新华走笔

  从天津外国语大学西北门往里走,摸着一栋栋古老房屋的根骨,绕过层层叠叠的绿树栏影,踱过左侧一片空地,会看见一座低矮的三层棕红色小洋楼。“Musée Hoangho Paiho”,高处的楼顶写着这样的法文,草丛里的石刻介绍写着它的中文名字:北疆博物院。

  这里藏着数以万计的标本,藏着时间,还藏着一个法国人的故事。

  北疆博物院不像一个博物馆,而像一个家。在这个家里,欧式半旋转楼梯被细致地打磨抛光,地暖设施经过精细设计和呵护,窗几明亮,宽大结实的窗框采光通透,法式风格的陈列柜整齐填满了动植物的标本,毫发毕现、栩栩如生,宛如森林、平原、河床的生物都在室内躺卧打盹。每一个参观者,都像是被邀请进客厅的客人,似乎主人就在楼梯转角处等着客人到来,主人摸摸帽檐,向前欠身鞠躬,往身后缓缓摆手,邀请客人来看他工作、生活、热爱的一切。

  这位主人是保罗·埃米尔·黎桑,但他一生中用得最多的是一个中国名字:桑志华。

  博物院墙壁上可以见到桑志华的一张黑白照片,他正骑着骡子,脚下都是烂泥,即使照片已然褪色、模糊,也能看出那脸庞的瘦削、黝黑和沧桑。

  读他的人生,惊讶不断在心里升起。桑志华于1876年出生在法国北部里尔大区的伦比斯镇,36岁时获得法国科学院动物学博士学位,不久之后萌生了到中国考察人类起源的想法。他很快付诸行动,制作了严密、科学的计划。后来,他在天津筹建北疆博物院,亲自设计、经营,把自己在中国北方地区长达25年的科学探索成果,毫无保留地贮存于此。

  不是所有的探险家都是真正的科学家。有的探险家进入异国他乡,狂热的双眸里燃烧着扬名立万的异光,满载而归的车里明晃晃刻着“狩猎”的本质。这类探险家像贪婪的狼,在历史上屡见不鲜,他们与其说是探险家,不如说是掠夺者、占有者,他们离开后,留下一地狼藉,让地区资源日渐贫乏。

  然而还有一些探险家,他们来到陌生的土地,贴地而行,努力融入,最后把对科学的好奇真正酿成了深沉的热爱。桑志华就是这样的探险家,他走得足够远,他的梦也足够热烈和深沉。

  在北疆博物院一楼阁楼里,我看见桑志华的诸多手稿和笔记,它们整理齐全,字迹工整清晰。在这些手稿和记录里,鲜有个人情感和个人生活,密密麻麻的小字详细记叙的都是标本化石的出土时间、地点和调查取样过程。膜翅目、鳞翅目……每一个标本归类都有着严谨的图说和注释。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,我能够感受到一种纯粹的科学之美。

  尤其醒目的还有一面奇特的三色旗,这是桑志华外出考察时随身携带的身份证明。旗子上面有“法国进士”“中国农林谘议”及一个巨大的“桑”字。“法国进士”对应的桑志华的博士学位,而“中国农林谘议”一职,是1917年桑志华拜访北洋政府农林部时随便讨取的一个虚衔。桑志华不仅熟悉中国文化,也深谙乡土中国的风俗习惯。这个脏兮兮的三色旗被他攥在手里,既是智慧又是真诚,而剩下的交给勇敢。

  我走上二层,渐渐发现北疆博物院是个工字楼结构,后面增设的南楼与较前建设的北楼以一条连廊相接,南楼放着桑志华的藏书、办公桌。我登上楼梯,嘎嘎作响的地板像骡马车队压着路面滚滚前行的声音。我的思绪往前延伸,在炎热的午后,他穿行在太行山区、山西省南部、天津、河北省山海关一带,在黄河、白河(海河)流域流连忘返。越往南楼深处走,盈箱累箧的标本化石越能引起我的惊叹,无法想象他是怎么把这些细如发丝的触须、薄如蝉翼的昆虫、壮如牛斗的骨架、形状各异的无脊椎动物与鱼类标本,完整无缺地带回博物院的,分门别类,对比研究,推敲还原,描绘画图。

  在考察的大部分时间里,桑志华都要徒步,偶尔跟着沙漠商队。肩上扛着专业精密的观测仪器,除了罗盘、地质锤、网具、地图等物件,他还背着防身的猎枪。在兵荒马乱的年代,穿行在中国北方偏僻的乡村土路上,难以想象他经历了多少困难。然而,他的笔记里只有昆虫、披毛犀、蒙古野驴……

  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,他采集了无数美丽的标本,其中很多有着重要意义。

  1920年,桑志华在甘肃庆阳发掘出一件石核、两件石片和一件刮削器。这几件标本是中国第一批有正式记录的旧石器,打破了德国地质学家李希霍芬“中国北方不可能有旧石器”的断言。桑志华从漫漫黄沙中打捞起那些被遗忘的化石标本,把它们擦拭干净,掸去尘埃,让中国旧石器时代考古研究有了承重的支点。

  桑志华是一个天生的学者,他有计划、有条理地安排着他的考察,精心收藏管理标本,而他花费无数心血创建的北疆博物院,被称为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世界一流的博物馆。他把他的毕生心血装载入内,并守护着它们。

  从壮年到暮年,他的腰背驼了,眼睛花了。这条科考之路,他走了25年,行程累计5万多公里,如果没有被意外打断,这些数字还将延续下去,直到他生命终结。风沙隐隐,车辙依稀,桑志华在中国北疆收集的标本化石,除了不得不赠送给巴黎历史博物馆的标本复制品,没有一件运出过中国。

  1937年,已过花甲、两鬓斑白却依然孑然一身的桑志华把他简朴的帽子、衣物收进箱子,默默地迈过学校的大门,走向满洲里的火车站。离开的时候,他最后看了一眼西边的天空,残阳如血,日军的飞机已经在天空盘旋如同秃鹫,人头攒动的车站焦躁不安,别离的声响充斥在萧瑟的空气中。因为战事,研究被迫中断,北疆博物院被迫关闭,桑志华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,他知道自己可能再也回不来了。

  然而,他还是什么也没带走,连纪念品也没有。他辛苦耗费半生在这片土地上找到的一切,都留在了这片土地上。

  我从后门走出,刺眼的阳光放肆地涌入我的瞳孔。沿着一条小路绕到树丛深处,一座红色屋顶的小楼出现在眼前,那是桑志华的住宅。我进楼,想读他后面的人生故事,但是我发现那是一片空白,没有记录可考。

  在纪录片《东方博物之门》中,采访者来到桑志华返回法国后度过余生的诺尔省罗别镇,在那里他是一个“大家都不了解”的人。罗别镇历史与考古学会副会长帕特里克·唐纳,面对来自中国的采访者,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:“他在中国有名气,而在法国几乎无人知晓。”

  绕了一圈回到正门前,我静静站了一会儿,头顶那个巨大师氏剑齿象头骨化石无言地注视着我。

  你可知道“桑志华”?

  (曾晋)

责任编辑:史梦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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